每日經(jīng)濟新聞 2022-01-19 22:52:45
◎“重慶姐弟墜亡案”中的兩名被告張波和葉誠塵一審被判死刑后,據(jù)報道,兩名被告人近期提出上訴。姐弟的母親陳美霖得知后,在朋友圈寫下:“一點都不驚訝,這只是在我預判內(nèi)?!?/p>
◎曾經(jīng)想大富大貴的張波,和曾經(jīng)想平平淡淡生活的陳美霖,如今都走上了與自己心愿相反的人生之路。日前,陳美霖接受了記者的采訪,講述了這段失控人生。
每經(jīng)記者 鄢銀嬋 每經(jīng)編輯 文多
1月19日晚,澎湃新聞報道稱,“重慶姐弟墜亡案”兩名被告人提出上訴。當晚,這對姐弟的母親陳美霖發(fā)布了一張自己眺望遠方的模糊照片,直言“一點都不驚訝,這只是在我預判內(nèi)”。
圖片來源:受訪對象朋友圈截圖
10天以前,她還一度期盼這一切能夠“塵埃落定”。
1月8日,陳美霖在朋友圈里發(fā)了一張和朋友聚會的大合照,神情祥和。她的更上一條朋友圈動態(tài)停留在去年12月28日。那天,震驚世人的“重慶姐弟墜樓案”在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宣判,被告人張波、葉誠塵因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那天陳美霖在朋友圈里寫下:“我實在太累了,讓我歇一下。”
可她哪能真正歇好呢?盡管一審判決已經(jīng)落槌,心里的惴惴不安卻沒有減少半分,“他們(張波、葉誠塵)上訴,就有二審,萬一改判呢?”
兩條朋友圈動態(tài)發(fā)布時間的中間隔了10天,《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不服判決的上訴和抗訴期限為10日,從接到判決書、裁定書的第二日起算。自1月6日起,陳美霖幾乎每天都給法院打電話,“我側(cè)面打聽到他們(張波、葉誠塵)上訴了,但法院一直回復我沒有收到上訴文件,我還以為就不會再變了”,但現(xiàn)實還是給她安排了下一場硬仗。
而自2020年11月2日那天起,“還孩子一個公道”成了陳美霖活下去的唯一動力,推著她的身體四處奔波??伤男膮s被困在了11月2日這一天,假設著無數(shù)不可能的畫面,念想著一雙兒女突然回到她的身邊。
生活,于她而言,沒有未來,只有現(xiàn)在。
30歲的陳美霖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圓圓的臉,皮膚白皙,舉止乖巧得體。她沒有蓬頭垢面、形銷骨立,和人交談時,她甚至會不時地彎出甜甜的笑,讓對方原本忐忑的小心翼翼也松弛下來。
一審判決后,就是新年。那幾天,周遭歡聲笑語不斷,陳美霖卻把自己裝在房間里。原本答應了多家媒體采訪,最后卻又一一拒絕。“我這兩天情緒太崩潰了,讓我緩一緩。”她向記者發(fā)來了語音信息解釋,她怕自己失控。
失控,是陳美霖過去一年多生活的常態(tài)。
2020年11月2日,陳美霖的一兒一女從15樓墜下,2歲的女兒當場死亡,1歲的兒子搶救無效后身亡。
事發(fā)一周后,陳美霖前夫、一雙兒女的生父張波和其女友葉誠塵被警方控制。2021年7月26日,該案在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開庭。“他當庭承認自己把孩子扔下樓,并供述是在和葉誠塵多次密謀后,被女方所逼”。
據(jù)重慶市檢察院第五分院的起訴書,張波和葉誠塵通過網(wǎng)絡相識,隨后開始談戀愛,葉誠塵多次向張波表示自己及父母不能接受張波有小孩的事實。
2020年2月左右,二人在長壽區(qū)見面時便共謀殺害張波小孩。隨后,二人多次通過面談、微信聊天等方式共謀殺害兩個小孩的辦法,并商定采用意外高墜的方式。同年6月,葉誠塵還多次通過微信催促張波作案。
2020年11月2日下午3點半左右,張波趁家中無其他監(jiān)護人,將正在次臥玩耍的兩個孩子雙腿抱住,從次臥飄窗一起扔到樓下。
2021年12月28日的一審庭審中,法院認為,被告人張波與被告人葉誠塵的行為均已構(gòu)成故意殺人罪,行為突破了法律底線、道德底線、人倫底線,作案動機特別卑劣,主觀惡性極深,作案手段特別殘忍,犯罪情節(jié)、后果和罪行極其嚴重,社會影響極其惡劣,依法判處兩人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雙死刑!過去一年的煎熬終于暫時得償所愿,陳美霖唏噓又失落。
“你說張波和葉誠塵執(zhí)行死刑,我就會開心嗎?”1月6日晚,重慶一家咖啡館里,陳美霖問記者,因為哽咽,帶著濃濃的鼻音;光影里,奪眶而出的淚珠透著無法言說的無奈。沒有期待回答,她又自顧自地說道:“我還是不會開心,我只是給弟弟、妹妹(指兒女)一個交代,我的痛苦不會減少半分。”
這樣的自問自答,在過去的等待里,陳美霖已在心里演練了上千遍,她試圖說服自己,“判處張波、葉誠塵死刑”可以為這件事寫下句號,她應該向前看。可女兒生前最喜歡的抱抱豬、微信朋友圈里曬出的兩張稚嫩的臉,又不斷提醒著她這一雙兒女來過。
“我能怎么辦呢?我的弟弟妹妹永遠回不來了。”
事發(fā)后的一段時間里,這句話就像復讀機一樣在陳美霖的腦子里循環(huán)播放,她想不了其他的,她看不到生命的意義。遍地的高樓大廈讓她害怕,怕自己去想15樓到底有多高?她也怕孩子,她只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就像一只刺猬,拒絕著父母親友的關心。
有一天,陳美霖沖到廚房,拿起剪刀就往手腕上戳。“我爸媽和小姨婆都嚇壞了,我媽開始哭,她問我,你就這么去了,你讓雪雪和睿瑞白死嗎?”
一語刺痛。“張波和葉誠塵必須要為孩子的死負責。”她撐著一口氣逼自己走出房間,為孩子伸張正義,放棄了高昂的民事賠償,只為爭取一紙“死刑判決”。
陳美霖變得執(zhí)拗起來,她時常搜索與“殺人”相關的案件、分析犯罪心理,試圖用一種合理的思維來解釋張波的所做作為。
那天,她一路連闖紅燈,手腳哆嗦地趕到兩個孩子的搶救現(xiàn)場,看到捶胸頓足嚎叫大哭的張波時,她沒有懷疑。她拿手提袋砸在張波的背上,問他:“你到底是啷個(重慶話“怎么”)看的娃兒?”張波說,自己吃了感冒藥睡著了,兩個孩子在臥室里玩,就摔下去了。
剛到現(xiàn)場時,兩個孩子都在搶救室,她祈求上天給予一絲希望??蓻]到10分鐘,搶救室的醫(yī)生出來告訴她,女兒雪雪已經(jīng)不行了,兒子則需要馬上轉(zhuǎn)至重慶市兒童醫(yī)院繼續(xù)搶救。“我當時身子就軟了,腿也站不住,拿頭一直撞墻卻不覺得疼。”
她全身發(fā)抖地走進搶救室,看到女兒小臉上都是血跡,原本高高的額頭凹進去了一大塊。她的母親顫抖著雙手想要把孩子的眼睛合上,她像發(fā)瘋了一般推開自己的母親,咆哮著嘶吼所有想要靠近女兒的人。
“我不想再讓任何人碰她,我怕她會疼。”
那一刻,她想和女兒再多呆一會,可還有尚在搶救的弟弟,以及去派出所做筆錄等程序事務在等著她。在派出所時,朋友電話告訴她弟弟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她吊著的一顆心稍稍緩了緩。
錄完口供剛趕到兒童醫(yī)院門口,朋友又打來了電話,說弟弟送去了ICU,兇多吉少。她只覺得腦子嗡嗡響,一時間天旋地轉(zhuǎn),腿軟綿綿的。兩個朋友夾著她往ICU跑,她機械地換好隔離服,看見弟弟小小的身子插滿了管子,搶救床邊圍了一圈醫(yī)生,持續(xù)地按壓??藓耙褯]了力氣,她嘶啞著嗓子嚎叫讓睿瑞醒來,說帶他回家!
“我沒有保護好他們!”時隔一年,在初見的記者面前,她還是哭得不能自已。
在前往兒童醫(yī)院的路上,張波前后兩次沖突的說辭讓陳美霖開始心生疑惑。“他跟我說事發(fā)時他在另一個房間睡覺,但是跟我朋友說的時候,又變成了他當時在客廳吃飯。”盡管如此,陳美霖也不愿意往最壞的方向猜測,“他可是娃兒的親爸??!”
可細細思索后,她越發(fā)覺得兒女的死不是意外。以窗臺的高度,2歲的雪雪還有可能翻過去,1歲的睿瑞如何能翻得過去呢?而雪雪個性膽小,已經(jīng)有安全意識,任何可能有危險的地方,她都是乖乖繞開的,“她過馬路看到有車,會一直緊拽著我的手”。
陳美霖母親對張波行為的質(zhì)疑則更早。
2020年10月25日,張波提出想給女兒雪雪買衣服,要求把孩子接至他父母家。“我媽媽覺得他很奇怪,雪雪出生后他始終不管不顧,也從未給孩子買過東西,她叮囑我一定不能讓張波和妹妹單獨在一起。”
那一次,相安無事。從小不知道爸爸是誰的雪雪開心了好幾天,“回家后我問她更喜歡爸爸還是媽媽,她說爸爸。”
11月1日,張波又提出兩個孩子需要多在一起相處,將女兒接回他父母家,并要求住一晚再回。陳美霖的第一反應是拒絕,可又想到張波畢竟是孩子的爸爸,自己不能阻止孩子和爸爸見面,心一軟就同意了。
次日,兩個孩子墜樓的新聞在全重慶刷屏。
“一審庭審透露一個細節(jié),事發(fā)地房間的窗簾上有張波的指紋。(說明)孩子不想要下去的,我都不敢想他們當時有多害怕。”陳美霖說。
2021年7月26日,重慶姐弟墜樓案在重慶一審開庭。
圖片來源:陳超(重慶分社)/中新社/視覺中國
在陳美霖的心里,張波也已經(jīng)和她逝去的孩子一起“死”掉了。提起這個激起全網(wǎng)憤慨的男人,她有些恍惚,“感覺就是一場騙局,我們莫名其妙就在一起了。”
2016年,陳美霖和張波在一家小貸公司相識。陳美霖入職時,張波已經(jīng)提交了辭職申請,但因為還有工作尚未交接,倆人又在同一組,有一些接觸。“他個子高又瘦,我當時很排斥他,但同事們卻總起哄開我們的玩笑。”
張波離開公司后,還經(jīng)常幫她找業(yè)務,手把手教她,接她上下班。陳美霖覺得張波對自己好,即使和全世界對抗,也要和張波在一起。
“在一起不到半年,我懷孕了。”張波知道后,沒有猶豫就馬上提出結(jié)婚,這讓陳美霖更覺得這個男人有擔當。“我爸媽本來都反對,但媽媽看他當時對我很好,后來也幫忙勸說爸爸,最終也同意了。”
但這樁婚姻看起來“極不對等”。張波初中未畢業(yè)就在社會上闖蕩,無房無車,陳美霖的成長環(huán)境則頗為優(yōu)渥,自小學習舞蹈,是大學畢業(yè)生。“婚宴、戒指的費用都是我出的,張波開銷很大,一點存款都沒有。”
女兒雪雪滿月不久,陳美霖又懷孕了。她原本打算去做流產(chǎn)手術,最后哭了一夜,還是沒忍心舍棄腹中的生命。和張波之間的隔閡也從這時擴大,他早出晚歸,回家就躲進臥室打游戲,不照顧襁褓中的女兒和孕期的妻子。
兒子出生后不久,張波便向陳美霖提出離婚,“他說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要的是平平淡淡的生活,他要的是大富大貴”??沙鲇趯?ldquo;完整家庭”的執(zhí)念,面對這份早已破碎不堪的感情關系,陳美霖始終在期盼著張波回心轉(zhuǎn)意。
她和張波的婚姻最終走到了盡頭。2020年2月,兩人離婚。根據(jù)離婚協(xié)議,女兒雪雪歸陳美霖撫養(yǎng),兒子睿瑞在6歲前歸張波撫養(yǎng)、6歲后歸陳美霖撫養(yǎng)。
雪雪出生后,一直由陳美霖父母照顧,但母親身體不好,在退休前查出了甲狀腺癌,歷經(jīng)一次長達12小時的大手術,切掉一側(cè)聲帶,還需要每個月定期去醫(yī)院復診治療。“我要上班掙錢,媽媽帶一個已經(jīng)是極限”。沒能讓兒子陪在身邊,她感到無奈。
“只剩4年多而已,為什么他都不愿意再等一等?”陳美霖追問,沒有答案。
她有時候還會假想,如果她晚兩天去小貸公司入職,是不是和這個人的孽緣就沒有了?孩子也都能安好吧!
2021年12月28日,陳美霖(中)在閨蜜陪同下,前去為去世的兒女祈福。
圖片來源:人民視覺/視覺中國
一審那天,陳美霖在法院遠遠地看見父親在流淚,事發(fā)后她已經(jīng)撞見過這情景三次。而在她的記憶里,父親是一個從不落淚的內(nèi)斂男人,“看到他哭,我更難受”。
她心里清楚,過去一年家里3個人彼此躲藏著對方,都曾偷偷哭過。日子熬下去的唯一方法是不去觸碰不去想,一些普通的日常如今都成了“禁忌”。比如父母再也沒踏足家旁邊的一家購物商場——那里曾是雪雪的玩耍“根據(jù)地”。
“其實我爸媽比我更痛苦,媽媽看起來老了一大截。”她提起老兩口對孫女無限寵愛,自己一度很是傷神的樣子,就好像這一幕就在眼前。“我爸給雪兒買娃娃,一個娃娃很多種顏色,硬是每個顏色都買了一個,真的是心尖尖上的寶貝。”
家里餐邊柜上還放著一個已經(jīng)無法打開的手機,里面裝滿了父親曾經(jīng)為孫女拍的照片,手機故障后他拿去問了幾次,因為不能保證數(shù)據(jù)不丟失,最終沒能下定決心維修。
出事后,陳美霖和父母把兩個孩子所有日常用品都送到天臺寺燒掉,女兒的東西塞滿了好幾車,兒子的卻只有兩個袋子。相比女兒,她對兒子的愧疚要更多一分,她和記者細數(shù)分析兒子生前的種種行為,檢討自己是不是做得還不夠。
“我會給自己洗腦,不讓自己去想。”陳美霖淡淡地說。她還是能感受到一雙兒女的氣息,一些以前不曾注意的事情,都變得有些特殊。
“孩子們走后,我們家里來了很多小動物。”飛進來的兩只蜻蜓,一只大的帶著一只小的;偶然飛來的小雀鳥,這么高的樓層也不知道怎么就撞進來了;甚至是某只小小的飛蛾,在她看來都非常奇妙。
盡管艱難,陳美霖還是感受到了這個社會陌生的關心和善意。為了讓她走出來接觸社會,街道安排了一份產(chǎn)業(yè)園后勤管理工作,“整棟樓的人都認識我,大家都非常熱心”;一審前,她居住的社區(qū)還專程安排了心理老師到家里疏導,她也不再抵觸。
與張波有關的一切,都已經(jīng)清空。“事發(fā)后張波家里人只找過我一次,沒有一句道歉”,那次見面后她就刪除了張波家所有人的聯(lián)系方式。
她知道,要徹底走出來,還需要更多的時間。她在等待,等待著殺人者伏刑,也等待著自己最終熬過最痛的日子,百毒不侵、無堅不摧。
她曾在發(fā)布微博稱,“一審不是終點”,眼下,她還面臨著一場硬仗要打。1月19日晚,據(jù)澎湃新聞報道,重慶姐弟墜亡案兩名被告人張波、葉誠塵在法定上訴期內(nèi)提交了材料,提出上訴,且被告人葉誠塵新委托了一名律師。一位資深刑事律師表示,被告人提出上訴意味著該案件已進入二審程序,重慶市高院將依法立案。
去年12月的第一天,陳美霖在朋友圈里發(fā)了3張自己或搞怪或微笑的照片,配文“要做最酷的自己”。
失控的人生,期待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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