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經記者 張蕊    每經編輯 陳星    

當前，推動共同富裕已成為時代發(fā)展的一道必答題。

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提出，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fā)展思想，依靠共同奮斗，扎實推進共同富裕，不斷實現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共同富裕與經濟發(fā)展是怎樣的關系？社會保障又在推進共同富裕中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圍繞這些問題，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中國社會保障學會會長、中國人民大學教授鄭功成接受了《每日經濟新聞》（以下簡稱NBD）記者的專訪。

鄭功成是改革開放后國內社會保障專業(yè)最早的研究者之一。在接受專訪時，鄭功成強調，當前，我們已經站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新起點上，奔向共同富裕不僅是社會主義制度的本質要求，也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和全體人民的共同期盼。在這一偉大歷史進程中，只有盡快構建高質量的社會保障制度，才能為穩(wěn)步走向共同富裕提供有力且有效的基本制度保障。

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分好蛋糕是走向共同富裕的關鍵

NBD：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提出，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fā)展思想，依靠共同奮斗，扎實推進共同富裕，不斷實現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您如何看待當前我國推進共同富裕面臨的形勢？

鄭功成：我認為我們已經行進在通往共同富裕的大路上了，脫貧攻堅任務的完成、全面小康社會的建成等，都為實現共同富裕奠定了基礎。同時，社會分配體制改革也在走向全面深化，向縱深推進，如近年來推進的反貪腐、反偷稅漏稅、反壟斷、反資本野蠻生長等，實質上都是走向共同富裕所采取的措施，都有利于使我國社會財富分配的格局更加合理、更加公正。

但是，我們也必須清醒地認識到，我國的家底還不厚實，財富蛋糕還不夠大，現在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發(fā)展中國家，發(fā)展不平衡不充分的問題仍然突出，社會結構仍然是低收入群體規(guī)模偏大的金字塔型結構；當前經濟下行的壓力依然較大，而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日益升級，呈現多樣化、多層次化的特點。

同時，我國所面臨的外部環(huán)境較以往更加復雜嚴峻，并且將是一場考驗智慧與耐力的持久戰(zhàn)。所有這些，均表明世界百年大變局帶來巨大機遇的同時，也增加了更多、更大的挑戰(zhàn)性。

因此，面向未來，要在國家現代化進程中扎實推動共同富裕和不斷提升人民幸福感，還需要進一步凝聚共識，真正做到“堅持人民主體地位，堅持共同富裕方向，始終做到發(fā)展為了人民、發(fā)展依靠人民、發(fā)展成果由人民共享”，真正“促進社會公平，增進民生福祉，不斷實現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NBD：有人認為要保證中國經濟未來的持續(xù)增長，迫切需要在共同富裕上有一系列動作。您怎么看？您認為共同富裕與中國經濟持續(xù)增長是怎樣的關系？

鄭功成：我一直認為，做大蛋糕是扎實推動共同富裕的物質基礎，而分好蛋糕是走向共同富裕的關鍵所在，我們完全不必爭論做蛋糕重要還是分蛋糕重要，兩者都重要，現在則是到了必須分好蛋糕的時候了。

一方面，市場經濟或者市場機制不可能解決社會公平問題，分配制度如果不公正，蛋糕再大也不可能走向共同富裕，結果可能是走向兩極分化、階層固化。另一方面，如果不分好蛋糕，我國的基尼系數仍將居高不下，低收入群體仍然規(guī)模龐大，中等收入群體如何壯大，支撐國民經濟持續(xù)增長的最大引擎即消費也將出現嚴重問題。

因此，只有高度重視分好蛋糕，才能有效矯正市場失靈現象，才更加有利于繼續(xù)做大蛋糕，才能真正扎實推動全體人民走向共同富裕的新時代，并最終證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

自2008年以來我國基尼系數呈明顯回落趨勢，表明居民收入差距趨于減小

社會保障在三大再分配機制中居核心地位

NBD：您認為社會保障在推進共同富裕中應該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

鄭功成：我們不能指望市場經濟來解決社會公平問題，更不可能依靠市場機制走向共同富裕，而是必須構建初次分配、再分配、第三次分配協調配套的基礎性制度安排，促使社會財富分配格局日趨公正合理，這是走向共同富裕的必由之路。而初次分配需要遵循市場法則，能做的就是守住法治與正義的底線，它的調節(jié)需要一個相對長期的過程，只有再分配才能在較短時期內縮小差距、促進公平。在稅收、社會保障、轉移支付三大再分配機制中，社會保障無疑居于核心地位。

這是因為稅收作為國家財政的主要來源，最終有相當一部分需要通過社會保障制度安排惠及全體人民。福利國家的財政50%以上是用于社會保障的，所以稅收是為社會保障籌資的主要途徑，而社會保障制度事實上又是城鄉(xiāng)居民獲得轉移性收入的主要途徑。因此，沒有健全的社會保障制度，既不可能解決人民養(yǎng)老、醫(yī)療、失業(yè)、工傷及相關服務問題，更不可能實現共同富裕。

從國際視野出發(fā)，社會保障制度越是健全的國家，國民共享的份額就越大、社會平等與公正的程度就越高、離共同富裕目標的距離就越近。

中國的發(fā)展實踐也證明了社會保障制度是全體人民解決后顧之憂、共享國家發(fā)展成果的基本途徑，它構成了脫貧攻堅和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重要制度支撐，也必定是未來走向共同富裕的重要制度保障。

試想，如果不是3億人領養(yǎng)老金，而是像過去一樣只有城市退休人員可以領取，1億多老年農民在沒有養(yǎng)老金的情況下，會有多少人掉到貧困線以下？如果沒有全民醫(yī)保制度，又有多少人會因疾病導致貧困？新冠疫情發(fā)生以后，跟非典相比有一個很大的變化，就是大家不再擔心檢測費用問題，所以有癥狀會馬上主動就醫(yī)，這也體現了醫(yī)療保障制度不斷完善帶來的民生保障效果。

因此，在不斷優(yōu)化我國稅收制度和轉移支付機制的同時，我國需要更加重視社會保障改革與高質量發(fā)展，通過優(yōu)化現行制度安排來不斷完善社會保障體系，使之成為走向共同富裕的基本制度安排和不斷增進人民幸福感的重要制度保障。

我國社會保障體系建設質量還不高

NBD：“十三五”時期，我國已建成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社會保障體系，就扎實推進共同富裕的要求而言，當前我國的社會保障體系還存在哪些短板？

鄭功成：我國社會保障發(fā)展成就巨大，但并不意味著這一制度體系已經成熟，事實上還存在不少問題并面臨諸多挑戰(zhàn)，離國家現代化和扎實推進共同富裕的要求還有著不小的距離。

具體而言，目前存在的主要問題包括：一是社會保障體系建設的系統性、協同性不足，導致結構失衡；二是社會保障制度的統一性與規(guī)范性不足，導致權責不清、籌資失衡、待遇不公等制度性缺陷日益顯性化；三是注重數量增長、忽視質量提升的發(fā)展取向，造成了社會保險參保質量普遍不高；四是社會保障物質基礎薄弱，致使再分配作用發(fā)揮有限；五是參數調節(jié)呆滯，政策僵化現象明顯，致使社會保障制度可持續(xù)性不足；六是社會保障領域法治建設滯后，法治化水平與經辦服務能力低，導致制度實踐效果受損。這些問題的客觀存在表明，我國社會保障體系建設的質量還不高。

同時，社會保障制度體系還面臨如下挑戰(zhàn)：一是人口老齡化與少子高齡化趨勢具有不可逆轉性；二是人口高流動性與人戶分離現象常態(tài)化；三是數字經濟催生各種新業(yè)態(tài)，就業(yè)方式更加多樣化；四是低收入群體規(guī)模依然龐大，構成了走向共同富裕的最大短板；五是社會保障需求呈現多元化，福利剛性發(fā)展與財力增速減緩的矛盾開始顯現；六是深化改革必然觸及現有利益格局，導致社會風險增大。

因此，我國社會保障深化改革的任務還特別繁重，需要有更大的政治魄力、更智慧的改革方案和更精準的政策措施來應對。只有構建起符合中國國情的高質量的社會保障制度，才能為共同富裕提供有力有效的制度支撐。

必須明晰責任分擔機制

NBD：對于您提到的社會保障制度體系存在的問題及面臨的挑戰(zhàn)，您有哪些應對建議？

鄭功成：這些問題是在長期漸進改革中形成的。改革開放后，我國既不可能延續(xù)原來的老路，也不能照搬國外的做法，而是采取自下而上試點探索的做法逐步建立與市場經濟相適應的新型社會保障體系，這一過程自然很難統籌兼顧。加上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的全面快速發(fā)展、人口老齡化及第四次工業(yè)革命帶來的深刻影響，各種新的挑戰(zhàn)增添了建構合理制度安排的復雜性與困難性。

要解決現存問題，須堅持社會保障高質量發(fā)展，同時摒棄福利污名化。為此，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

一是必須明確目標導向。即圍繞扎實推動共同富裕的既定目標，將社會保障作為關鍵性制度安排進行定位，賦予其實現全民共享國家發(fā)展成果并促進社會公正和縮小收入差距的強大功能，據此明確設定社會保障支出占國內生產總值之比、財政性社會保障支出占公共財政支出之比，以及通過社會保障將基尼系數降低到合理區(qū)間的指標。

二是必須有科學的頂層設計。我國需要的是多層次社會保障體系，這是一個關乎解除人民養(yǎng)老、疾病、貧困、失業(yè)、工傷等后顧之憂和滿足人民對各種福利及相關服務需求的龐大制度體系，它應當是一個能夠系統集成、協同高效運行的有機體。因此，必須堅持統籌規(guī)劃、協同推進，即精密地規(guī)劃不同保障系統與項目的功能定位及相互配合機制，再積極穩(wěn)妥地推進。

三是必須促進制度統一。只有統一的制度安排，才能真正給人民以公平的福利待遇。盡管我國因地區(qū)發(fā)展不平衡，很難在短期內實現全國高度統一的社會保障制度，但基本的保障制度如基本養(yǎng)老保險、基本醫(yī)療保險、社會救助等應當盡快走向全國統一，其他福利制度也需要有時間表與路線圖，不能放任城鄉(xiāng)之間、地區(qū)之間的權益差異，避免福利成為固化城鄉(xiāng)之間、地區(qū)之間差距的因素。

四是必須明晰責任分擔機制。福利增長是人民群眾的共同期盼，也是政府的當然責任，但如果將之視為政府包辦，則斷不可持續(xù)。福利增長的前提是福利責任要合理分擔，它至少包括政府、用人單位、社會力量、個人及家庭等各主體之間的責任分擔，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之間的責任分擔，以及不同群體之間的責任分擔。唯有如此，才能在盡可能大的范圍內實現互助共濟，使整個社會保障制度行穩(wěn)致遠。

五是與時俱進地優(yōu)化現行制度安排。如在第四次工業(yè)革命的影響下，勞動關系在淡化，人們的生產、生活方式發(fā)生了深刻變化，財富創(chuàng)造與分配的格局也已今非昔比，如果社會保障仍然簡單地延續(xù)過去做法，必定無法適應新時代的發(fā)展需要。我們需要創(chuàng)新理念、重塑政策體系、重建服務機制等。

總之，我們已經站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新起點上，奔向共同富裕不僅是社會主義制度的本質要求，也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和全體人民的共同期盼。在這一偉大歷史進程中，只有盡快構建高質量的社會保障制度，才能為穩(wěn)步走向共同富裕提供有力且有效的基本制度保障。

封面圖片來源：新華社記者 陳思汗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