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經(jīng)濟新聞 2023-09-15 00:10:01
對許天琪而言,打造一本“最美的書”,就如同一位建筑大師帶領著技藝精湛的工匠一起深入勘察,不斷溝通、研習推敲,最終建造出一個引人入勝、卻又不那么顯山露水的藝術空間。
每經(jīng)記者 謝陶 每經(jīng)編輯 唐元
“我給你寫詩,穿越過阻隔著我們的東西。”——切斯瓦夫·米沃什
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灑在小說《春草》的封面上。風一吹過,層疊的紙張如草浪翻騰。
“這本書的封面材質像宣紙一般薄、軟、透,卻如布料一樣,無論你怎么撕扯,只會留下一些痕跡,但都不會破損。這不就是春草的命運嗎?”書籍設計藝術家、“最美的書”獲獎者許天琪靜靜地向《每日經(jīng)濟新聞》記者講述起小說《春草》封面的設計思路。
生活中的許天琪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長篇小說《春草》,出自裘山山筆下,其刻畫了一位普通農(nóng)村女性——春草,屢遭生活的磨難卻從不言棄,在同命運的抗爭中,顯露出樸實而真實的人性光輝。
基于這樣的故事內(nèi)核,許天琪試圖在全新的珍藏版《春草》的設計中,傳遞“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韌性,以及一個女人對美好生活的浪漫期許。
于是,她苦苦尋覓,終于找到一種如布料般充滿韌勁的紙,將腦海中“風吹草浪翻騰”的景象做成了封面。“用一種無法損毀的材料,去完成一個脆弱的結構。這樣的沖突和矛盾就像當下女性本身所承載的重量一樣,這也是春草帶給我的思索。”
隨著許天琪講述的深入,從封面、字體、版式、插圖再到紙張材料,一個由獨特的藝術審美構建起的“紙上山河”在眼前顯現(xiàn),這片山河里有疾風勁草、有花重錦官、有萬千華服、有老廣味道……
憑著對于書籍的藝術性創(chuàng)造,許天琪相繼獲得了臺灣金點設計獎、第五屆中國出版政府獎裝幀設計獎,第九屆全國書籍設計藝術展金獎、銀獎等大獎,并于2018、2019、2020年度,連續(xù)三年,分別憑借張書林的《尋繡記》、作家阿來的《花重錦官城·成都物候記》、袁明華的《植物先生:二十四節(jié)氣植物研學課》榮獲“最美的書”獎。
對許天琪而言,打造一本“最美的書”,就如同一位建筑大師帶領著技藝精湛的工匠一起深入勘察,不斷溝通、研習推敲,最終建造出一個引人入勝、卻又不那么顯山露水的藝術空間。“將作者傾注于文本的心意以有質感的方式呈現(xiàn)給讀者,在做書的過程中充分發(fā)揮紙張的物質性,令視覺、聽覺、觸覺和諧互動,這正是書籍設計師的本職所在。”
《消失的名菜》一書記錄了廣州博物館將其館藏的民國老菜單、老菜譜活化成家喻戶曉的“消失的名菜”粵菜宴席的全過程,而部分粵菜照片結合了感香油墨,在裝幀、材料、工藝上讓讀者體驗真正的“五感”閱讀。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十余年的時間里,面對日漸萎縮的紙質書讀者群,許天琪努力著、掙扎著、歡快著,打造出一個個隱秘的、屬于小眾群體的“紙上山河”。就如同詩人米沃什所述說的那樣,“我給你寫詩,穿越過阻隔著我們的東西。”
許天琪,用屬于自己的方式,穿越過誤解、穿越過消費主義的浪潮、穿越過表達的藩籬,創(chuàng)造著這個時代罕見的、易逝的詩意。
不同于大多數(shù)書籍設計師,得益于長期理工科學習經(jīng)歷的許天琪,能夠更好地利用理性思維來設計書籍。
在進行設計之前,她會先確定書籍的產(chǎn)品定位,然后理解文本內(nèi)容,梳理并提煉出能帶給設計師靈感的信息,再根據(jù)這些信息來規(guī)劃一本書的整體設計。
“書籍裝幀設計不只關乎封面和內(nèi)文版式,更是從書籍文稿到成書出版的整個設計過程。在極高的審美要求之外,還需要系統(tǒng)性的、理性的思考,”許天琪說。
生活中的許天琪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2006年,許天琪考入四川大學水利水電學院。由于熱愛文學和繪畫,在大二時,她便選擇轉入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廣告學專業(yè),后來又考取了川大藝術學院視覺傳達設計的碩士,開始系統(tǒng)地學習設計。
畢業(yè)后,許天琪在許燎源現(xiàn)代設計藝術博物館工作了幾年,負責展覽設計,為展覽安排視覺、展陳、動線,也包括做畫冊。那段時間,她頻繁地穿梭在不同的展廳之間,為不同主題的展覽設計相關的宣傳畫冊。
“一本畫冊可能只能印500冊或者1000冊,在參觀展覽的人中間‘消化’一下,或者在小眾書店銷售一下。但是大眾出版不一樣,我做的東西可以讓更多的人看見,”許天琪說。
于是,許天琪下定決心,要進入大眾出版行業(yè),成為一名書籍設計師。在北京的出版業(yè)歷練一番之后,許天琪回到成都成立了工作室,開始將書籍裝幀設計作為自己的事業(yè)。
長期以來,書籍裝幀設計常常被誤解為只是封面設計。而許天琪更想做的是“整體設計”,也就是從書籍文稿到成書出版的整個設計過程——包括與編輯商討和策劃圖書定位、營銷方式、銷售渠道,以及書籍設計落地過程中所涉及的開本、裝幀形式、封面、腰封、字體、版面、色彩、插圖,乃至書籍印刷流程中涉及的材料、印刷、裝訂及工藝等各個環(huán)節(jié)。
很多時候,她都需要扮演起產(chǎn)品經(jīng)理的角色,不僅要主導整個創(chuàng)意設計,還要與出版社、作家、廠商協(xié)調處理諸多難題。“我常常直接和廠商們打交道,要深度參與到整個項目中,這對書籍設計師來說,是一種綜合能力的鍛煉。”
而在印刷裝訂環(huán)節(jié),她也往往守在生產(chǎn)一線,根據(jù)打樣不斷調整紙張、色彩等細節(jié)——《植物先生:二十四節(jié)氣植物研學課》前十幾頁,必須光面在前、糙面在后;《成都最美古詩詞100首》一書,相鄰頁面采用兩種不同的紙張……
手工紙在烤墻上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在她看來,“就像是我們在逛博物館時,策展人通過色彩、燈光和動線的設計,去引導觀眾解讀作品一般。而書籍設計師有目的地取舍和組織信息,其實就是一個理性決策的過程。”
像是在《瘋狂的老繡》一書中,通過系統(tǒng)性的梳理,她將整本書分為老繡藏品、老繡再設計、正文文本三部分,又運用三種開本、三種紙張分別予以呈現(xiàn),再用古線裝騎馬釘形式裝訂起來,既有區(qū)分又有整合。
她還在文本中偶爾插入小鳥、小魚等繡片圖樣,故意打斷讀者閱讀的流暢感,引導讀者進入一個“華麗”的世界。
《瘋狂的老繡》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在這個傳統(tǒng)出版業(yè)式微的年代,閱讀并收藏紙質書的人成為了越來越小眾的群體。
在許天琪眼里,身為“做書人”,應該把這個小眾群體服務好。紙和墨是紙質書的立足之本,如果連最基本的層面都做不好,那就是結構性坍塌了。“我們沒有任何理由用劣質紙張、用阻礙閱讀的設計,讓讀者為紙質書的情懷埋單。”
“在做《尋繡記》時,為了給予尋繡的‘尋’視覺上的線索與質感。我們真的是費盡千辛萬苦,從上千種紙張里選出四種紙張來(亞特蘭蒂斯、云龍紙、宣清、頂級畫刊)。這些紙張必須是很輕、很柔軟的,封面用的是風絮裝幀布。這樣,整本書就像一摞繡片一樣妥妥軟軟地塌在手心里,”許天琪分享到。
2020年年初,許天琪在籌備《植物先生》的設計時,為了與市場上的同類書籍在視覺表現(xiàn)上形成差異,在做了大量市場調研后,她提議將紙張自帶的植物纖維與文本內(nèi)容相結合,用節(jié)氣相對應的植物打造24種手工花草紙。
《植物先生》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由于紙張本身就是由植物纖維做成的,而書中提到的24種植物中,桑樹、構樹、結香本身就是手工紙原料,如果再把書中提到的蠟梅花瓣、竹葉、無患子果實都加到紙漿里,讀者便可以通過紙張觸摸并認識這些植物了,”許天琪說。
為了找到最適合材料,許天琪與編輯一起前往了號稱“千年紙鄉(xiāng)”的樂山市夾江縣。但一番考察下來發(fā)現(xiàn),四川省內(nèi)的紙廠根本無法滿足她的需求。
“這本書的設計之所以難,是因為需要從紙張這種材料的源頭開始進行設計。”當時,一位從業(yè)幾十年的業(yè)內(nèi)人士甚至直言:“腦洞太大,不可能有一家紙廠這樣玩。”
許天琪與原博教授商討紙張研發(fā)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之后數(shù)月的時間里,許天琪先后聯(lián)系了5家紙廠,但要么回復說做不了,要么提出需要一年工期且費用翻倍。最終,在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副教授原博的推薦下,許天琪不遠千里,來到了中國宣紙生產(chǎn)“大本營”——安徽省宣城市涇縣山中的一家紙廠。
許天琪、原博和涇縣守金皮紙廠負責人程瑋一道翻山越嶺尋找造紙原材料,再一頭扎進紙張研發(fā)車間,對24種植物逐一進行分析,試驗了很長時間,終于形成了一份完備的生產(chǎn)方案。歷經(jīng)重重波折后,他們研發(fā)出了本書用到的包括花葉紙、果實紙、原皮紙、染色紙、水印紙在內(nèi)的二十四種定制紙張。
24種手工花草紙樣(部分)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白天,我們就在山中小路研究植物,不斷試驗、改進打樣方案。晚上在紙廠旁邊的民房里,數(shù)著一閃一閃的螢火蟲入睡,”許天琪向我回憶起那段“隱居”經(jīng)歷,雙眼放出亮光,“我們還在山里的野湖中游泳,打水仗,和紙廠老板一家人一起……”
后來,功夫不負有心人。《植物先生》首印1.6萬冊,在定價高達128元的情況下不僅全部售完,還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等二手書交易平臺上,廣受讀者和藏家歡迎,價格翻了四五倍。
同時,這本書也入選了2020年中國“最美的書”。豆瓣上有人如此評價到:“即便不看,也一定要收藏的一本書!”
《植物先生》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現(xiàn)代主義大師密斯·凡德羅曾提出,建筑設計應為“流通空間”,從建筑設計到內(nèi)飾裝修,應不多一件累贅,不多一毫怪異。這樣的現(xiàn)代主義設計理念與東方美學里強調的含蓄內(nèi)斂有異曲同工之處。
對許天琪而言,打造一本“最美的書”,就如同一位建筑大師帶領著技藝精湛的工匠一起深入勘察,不斷溝通、研習推敲,最終建造出一個引人入勝、卻又不那么顯山露水的藝術空間。
“設計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每一個視覺元素都應有出處、有理有據(jù)。與此同時,你卻感受不到設計師的存在,因為它是隱藏在文本或內(nèi)容之下的一種設計,”許天琪說。
許天琪在上海香蕉魚書店 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2019年,由她設計的作家阿來的《花重錦官城·成都物候記》又一次入選中國“最美的書”,她以21種花卉與筒子頁的內(nèi)外貫通,將這本有關植物的書營造出一種可觸摸的花開花落之感。
“作者不僅寫花,更通過其‘借物喻人’,講述成都的人文。我希望用更加抽象的方式去表達,而不是原本采用大量配圖、直接的方式。”許天琪說,“我們最終的設計,從封面到內(nèi)頁都是柔美的淡粉色花瓣,翻動紙張即可感受花開花落、四季流轉。”
而在操刀《成都最美古詩詞100首詳注精評》時,許天琪選擇了軟糯的日本鳥居紙以及53克的晶品手賬紙,兩種紙張如絲綢般柔軟絲滑,一種雪白,一種乳黃,搭配起來,既豐富了讀者的視覺層次,同時執(zhí)手便可成卷。“既突出了原有的詩詞屬性,又在設計上呈現(xiàn)出隨性與內(nèi)斂。”
《成都最美古詩詞100首詳注精評》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薛濤詩全編》是唐代著名女詩人薛濤的詩詞選編。許天琪利用雕版壓印的原理,把近30磅的正文字體進行熱壓燙透,呈現(xiàn)于一本精致小巧的經(jīng)折冊頁中,并將序言以騎馬釘?shù)男问阶鳛楦眱猿尸F(xiàn),定制色彩的燙透紙賦予本書一種柔美溫潤的視覺感受,以極單純的形式體現(xiàn)了中國漢字之美。
《薛濤詩全編》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在《宋·明州惠安院伍佰羅漢圖》中,整個視覺著力點在羅漢圖本身,許天琪采用立體浮雕羅漢的方式呈現(xiàn)書盒的設計,咖系再生紙點綴朱砂印章工藝。內(nèi)文設計將圖版以單張的形式呈現(xiàn),將釋義以經(jīng)折裝小冊頁的形式呈現(xiàn),編排極簡卻考究,不做多余元素的修飾,突顯了宋代大道至簡的設計美學。
《宋·明州惠安院伍佰羅漢圖》圖片來源:受訪者提供
多年以來,許天琪的設計聚焦內(nèi)容和定位,從書籍本身生發(fā)出來,不凌駕其上,卻又有著自己獨立的創(chuàng)造與表達。慢慢地,她不再囿于書籍設計師的固有標簽,而是跳脫出來,慢慢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語言體系”,賦予了書本新的生命力。
正如裘山山在看到許天琪全新設計的《春草》之后激動地表示,“這已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再版。設計師將堅韌不拔的‘春草精神’用紙張詮釋了出來,由此賦予了一本書全新的生命。”
本文作者系天府文創(chuàng)云記者謝陶,轉載合作相關可搜索“天府文創(chuàng)云”公眾號。
如需轉載請與《每日經(jīng)濟新聞》報社聯(lián)系。
未經(jīng)《每日經(jīng)濟新聞》報社授權,嚴禁轉載或鏡像,違者必究。
讀者熱線:4008890008
特別提醒:如果我們使用了您的圖片,請作者與本站聯(lián)系索取稿酬。如您不希望作品出現(xiàn)在本站,可聯(lián)系我們要求撤下您的作品。
歡迎關注每日經(jīng)濟新聞APP